离开老房子的那天,天一直下着雨,我一个人孤独地拎着箱子,走出了那幢我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旧楼。
我在这幢又脏又破的老房子里度过了几千个日子,从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23岁少女变成了一个憔悴的女人。
走下楼的时候,楼道里静悄悄的。也好,没有碰见熟人,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解释和客套。离婚毕竟不是什么大喜事,用不着别人向我道别,或者是空洞的关心、虚伪的客套。在这幢楼的三楼上,住着我的已经离任的丈夫“张大哥”。我回头看看身后这幢浸洇在雨中的旧楼,我知道,今天,他再也不会趴在窗户上望着我远去,窗帘后面不再有一双牵挂我的眼睛。
今天,我离婚了,从现在开始我又还原成了一个自由的女人。今天我要离开这里,我将永远不再回来。我站在路边等出租车,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,我等了很久,也没有看到一辆空的出租车。这些年来,无论是苦也好,乐也好,这条小街,这幢旧楼,这扇小窗,毕竟包容了我这么多年……我抬起头来,去看那扇我非常熟悉的窗口,我想再多看几眼,让它深深地埋藏在我的记忆里。
冷冷的雨打在脸上,让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眼泪。也许是上帝在有意地惩罚我,有意延长这难捱的时光,刻意增加我的孤独。想想结婚的那天,我和“张大哥”兴高采烈地从结婚登记处领回了大红色的结婚证书,他拎着那只跟随我多年的旧皮箱,把我简单的行李从学校的研究生宿舍搬出来,那时我们的心情就像是六月的晴空,我们对这幢旧楼里的每一个邻居微笑。我和他住进了这幢旧楼,那间小小的屋子,就是我们的人间天堂啊!其实“张大哥”并不比我大,因为他是我们的班长,那时候,我们刚刚选修了“老舍小说艺术”,于是套一句老舍先生在《离婚》中的那句话:“张大哥是所有人的大哥”,因为他也姓张,我们就叫他“张大哥”。
我还记得,新生报到的那天,我一个人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之后,身体很疲倦,当我吃力地拎着箱子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,一个男生迎面向我走来,“是中文95级的新生吗?”我说正是。他笑吟吟地伸手接过了我的箱子,他说他是本市的学生,所以早来一天,辅导员就抓了他的劳工,让他帮助安排我们这些外地的新生。在他的帮助下,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所在的寝室,他帮助我放好箱子之后,又去忙着接其他的新生去了。从那天开始,我们就算是认识了,开学以后,我们被分在同一个班上,他被选为我们的班长。
大学四年,他一直都是我们这个班上所有人公认的好班长,也是系里选出来的优秀学生干部。哪个男同学酒后打架了,哪个女生看上某个男生不敢表白啦,这些事情都少不了要找张大哥给劝架或是出谋划策。临近毕业的时候,大学里人心涣散,每个人都在寻找各自的门路,为留在省城做准备。而我既无金钱又无社会关系,只能打道回府,准备到老家县城的中学教书。所以我的心情很不好,我一直想找个人陪我出去看电影,散散心。我所在的学校离市区比较远,进城看一次电影不容易。那时候,各大电影院里正在演一部美国电影《廊桥遗梦》,我很想去看这部电影。那天是星期六,刚刚走出宿舍区通往学校门口的甬道,就看见张大哥向我这边走来,我问他,“张大哥,能陪我去看电影吗?”“怎么不能?我也正好闲着没事!”我和张大哥一起坐公共汽车到了市里,我们两个在一起看了《廊桥遗梦》。
年轻的我们,被那个摄影师和那个乡村女人昙花一现的爱情感动得一塌糊涂,我趴在张大哥的肩头啜泣,毫不客气地将我的眼泪抹在他干净的T恤衫上。从那次看电影之后,我和张大哥之间有了某种默契,这种默契已经大大地超出了同学之情,隐隐约约地多了一种无法说得清的味道。后来,我从一个同学那里听说,那天张大哥本来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学生干部的会议,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缺席,这在张大哥的大学四年的干部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一次。辅导员批评张大哥,他什么也不说,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。其实张大哥开会缺席的原因只有我心里最清楚,张大哥在去学生会开会的途中遇到了我,于是,他为了我没有去开会。学生干部开会的时候,我正和张大哥在电影院里抱头痛哭呢。
因为有了张大哥,我再也不想回到老家去教书。张大哥因为是学生干部,又是本市人,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接收单位,可我的工作却一点眉目也没有。为了让我留在省城,张大哥给我想出了一个办法:报考研究生!在张大哥的鼓舞之下,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,而是在学校里挑灯夜战,日夜苦读,好在“苍天不负苦心人”,经过了这一番硬拼,我终于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,留在了省城。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,张大哥已经是一家国有企业培训科的副科长了。我和张大哥自然是水到渠成地结了婚。可是,两年后,我通过公务员考试,进入了省委机关,而我的丈夫的单位却因为经营不善,被一家民营企业收购。我丈夫原来所在的培训科作为二线部门已经被撤销,私营老板给他们的选择是:要么做一线生产工人,要么买断工龄,另谋高就。万般无奈,我只好鼓励丈夫去做生意,我们借了双方老人的几万块钱,注册了一家公司,可是,我丈夫不会经商,去俄罗斯折腾了几次之后,血本无归。看着丈夫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,我的心里也很难过,我帮他找了几家单位,可是人家一听我丈夫只是本科学历,都不约而同地说:“如果是研究生我们一定会要的,大学本科嘛,学历偏低,容我们考虑考虑。”为了人生的二次择业,我只好鼓励丈夫考研究生。为了让丈夫心无旁骛地准备考试,我不让他再去找工作,所有生活的担子都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。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的家庭经济,一下子变得更加捉襟见肘,但是这些困难也吓不倒我,我就像当年“张大哥”鼓励我考研那样,支持他学习,我希望我的爱情能够唤醒他的斗志。
可是,这几年文凭缩水,外语的水平也是水涨船高。我丈夫的英语水平原来就不怎么样,再加上过了这几年太平日子,早把原来学的那点外语还给了书本。一连两年,丈夫考研都没有过关,可他头上却已经有了些许白发。因为他考研屡战屡败,找工作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单位,在我记忆中,那个性格开朗、爱照顾人的“张大哥”好像一下子老了10岁。他的心情不好,就算有往日的同学组织聚会,他也懒得参加。他整天闲在家里,用喝酒、看电视来打发日子。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贫,但也还是衣食无忧。
我是一个视爱情如生命的人,我也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出门之前向他告别,他站在窗前,看着我的身影远去。晚上回来的路上,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我家的窗口透出的那盏桔黄色的灯光……为了安慰一直没有收入的丈夫,我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他,让他来掌管家庭的财务。有一次,单位组成一个考察团去浙江考察,我们在杭州除了看尽湖光山色之外,也少不了要到丝绸城去选购丝绸。出门之前,丈夫只给了我500元,所以我看中了几款漂亮的真丝旗袍,却也只好因为囊中羞涩望而却步。我们的老处长马先生好像看出了我的尴尬,他说:“我老伴老了,没有什么可买的,我这里还有1000元,你先拿去买衣服吧!”听了老马的话,我自然喜出望外,短裙、睡衣买了一大堆。回到家里,恰好单位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奖金,我就把借老马的钱还给他了。我带着一大包在杭州精心选购的衣物回到家里,本来打算给老公带来一个惊喜,可是谁知道他看了我的裙子之后,冷冷地说:“这是谁给你买的裙子啊,这么难看,穿上这种衣服,不像是个良家妇女!”丈夫的话就像一枚重磅的炸弹,将我的心炸得血肉横飞。从那以后,我常常借故加班,在办公室里多坐一会儿,因为我再也找不到当年下班以后,兴冲冲地往家里赶,远远地望着那一盏灯火心中就会涌起无限柔情的感动了。
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,我们也一天一天地变老。我想,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,我们也许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。有时候,“离婚”这个词儿也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,不过,我没有真的去实践离婚的勇气。我感到“离婚”这个词就像是一柄冰冷的双刃剑,带着一种金属般的死亡气息。这个词一出鞘,就会同时把两个人的心割得鲜血淋漓。再说,从现实的角度讲,我的职位也刚刚升迁,我不愿意被人说成是一个忘恩负义的“女陈世美”。
可是,我的家却并不因为我的低调而平静,相反,我的丈夫对我的怀疑不断升级。每次家里的电话响起,他都会抢在我的前面冲向电话,如果是一个男人的电话,他就会详详细细地盘问我“他是谁?”“同事。”我懒得回答,所以他每一次问,我都用同一个答案。我喜欢写文章,在网上结识了很多文友,他们来自四面八方,各个行业,有的人我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谁,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了我家的电话。这时候,我家的战争渐渐升级,已经从“冷战”改为“热吵”。过去,我们是这幢旧楼里屈指可数的模范夫妻,楼里的邻居听到我们吵架,就想当然地揣度说:“他家的女人现在春风得意了,男人却一直倒霉,他们离婚也是早晚的事。”我心里的委屈无处诉说,可是我的丈夫却不断想出新的办法来对付我。有时候,我下班以后,他就检查我的手机,看看手机里是否有陌生人的电话。如果有,他就会寻着那个电话打回去,看看接电话的人到底是男是女。如果我在单位里加班写材料,他就往我的同事家里打电话,询问我们单位是否真的在加班。有一次,我的手机里接了一个打错的电话,一连打了几次都是错的,我索性关了机。可是,这个遗留在电话里的号码却被丈夫发现了,他又把电话打了过去,结果,电话里的男人不等丈夫开口就破口大骂:“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没脸?整天没完没了地纠缠老子?你要的那两万元人工流产的精神损失费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?”丈夫听到这个电话之后,脸色铁青,他一步一步地逼近我,我的心里本能地充满了恐惧,我向后退去,一直退到墙角,他猛地抬起手来,狠狠地掴了我两记耳光,然后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。我一个人扑倒在沙发里,失声痛哭,我委屈但我不想做任何解释。我知道假话如果被人重复一千遍,仿佛也就成了事实。丈夫回来之后,我终于对他说出了“我要离婚”。他听了我的话之后很平静,他说:“离婚,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,有谁愿意跟一个不走运的男人在一起呢?更何况你现在又是这么春风得意。”我无法解释,一切语言在猜疑面前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于是,我们离了婚。带着我的箱子,走出了这个我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家,我在出门之前,我平静地告诉他:“爱情并不是金刚不坏之身,它只是一个最需要有人来呵护的婴儿。而猜疑则是专门谋杀爱情的凶手,当这个凶手潜入你的心灵作祟之后,爱情注定无处逃生。”